通货膨胀、物价上涨……，人们在供应链中断的一系列无情打击中苦苦挣扎。卡车司机短缺成为了人们用来解释建筑用品、电子产品、服装等其他货品短缺的借口。

根据美国卡车运输协会（American Trucking Associations）的数据，2021年，美国的卡车运输公司司机缺口高达8万名，创下历史新高。美国有72%的货物是由卡车运输的，司机的缺乏意味着根本性的问题。

写过多篇供应链中断报道的《纽约时报》记者彼得S·古德曼（Peter S. Goodman）花了三天时间，乘坐卡车司机斯蒂芬·格雷夫斯（Stephen Graves）的肯沃斯T680（Kenworth T680）牵引车，从密苏里州堪萨斯城到得克萨斯州沃斯堡市，亲身体验了1600公里穿越美国中部的卡车旅程，还原了一个真实的卡车司机生活，洞悉美国卡车司机短缺背后的原因。

小标：过夜是一件头疼的事

冬日，微弱的阳光照向冰冷的灌木丛。格雷夫斯将他的牵引车停在了俄克拉荷马州南部一个专门的卡车停车场，停车场的路面年久失修，已经出现了裂缝。

他已经驾车行驶了400英里（560公里），感觉筋疲力尽，他上了个厕所。但最重要的是，天黑了，他应该把这个大家伙停在哪里过夜？这个问题几乎每天都在困扰着他。

格雷夫斯已经接近11小时的驾驶极限，按照法律规定，他需要休息至少10个小时后才能继续驾驶。第二天早上交货的位置是达拉斯-沃斯堡机场旁的一个仓库。他也可以再开一小时，把车开到得克萨斯州边境。

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过夜，是一件很头疼的事，需要精打细算。州际公路上的下一个卡车站停车位不足是出了名的。可能好不容易开到了那里，却只能在高速公路匝道的路肩上过夜。

虽然这个位于斯普林格镇外的停车点很不怎么样，卫生间很差，餐饮选择也很少。但它停车位充足。因此，他最终决定把车停在这里过夜，在驾驶室后舱的铺上睡了几个小时。

小标：留不住人的行业

65岁的格雷夫斯已经开了二十多年的卡车，他对广阔公路有一腔热情，却很清楚这个行业为什么越来越难招到司机。

图：美国法律规定，卡车司机最高连续驾驶11小时后，必须休息10小时以上。

图：格雷夫斯开卡车已经20多年了。

抽言：“这种生活方式首先给了人们当头一棒。”他说，“对身体的影响太大了，我们常年处于疲惫状态，膀胱不断经受考验，几乎没有机会运动。最终落得一身病。”

“没有特别好的办法。”该行业协会的首席经济学家罗伯特·科斯特洛（Robert Costello）说：“只能是多招人。”

图：美国的卡车司机缺口创历史新高，而且人员流动率很高。

一些专家反驳说，司机人数太少的说法只是托词。主要还是留任率太低的问题。该行业培训新员工有联邦补贴，平均而言，卡车公司的人员流动率约为95%，这意味着每年都几乎会换一拨新员工，不仅司机有的是，永远都是新人还限制了工资的上限。

正如卡车运输协会指出的那样，2019年有超过1000万美国人持有商业驾驶执照（CDL，相当于中国的B2），这几乎是370万辆卡车数的三倍。

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劳工专家史蒂夫·维斯利（Steve Viscelli）说：“这种短缺的说法只是行业游说的说辞。”他以前曾是一名卡车司机，“卡车司机并不缺，只是这个工作没人愿意做了。”

维斯切利（Viscelli）在他的《大卡车》一书中回忆说，20世纪80年代之前，卡车司机一直是一种高薪的工作，卡车司机工会权力很大，可以为他们确保有利的工作条件。

但是，吉米·卡特（Jimmy Carter）政府以促进竞争的名义放松了对该行业的管制，大量新的卡车运输公司涌入，这些公司压低了工资，对卡车司机的要求也增大了。

结果却催生出了仓储式零售模式。维斯切利说，在这一过程中，卡车司机从一个中产阶级的职业，降级为一个没人愿意干的职业。

格雷夫斯对他的雇主美国中央运输公司（American Central Transport）很满意，该公司的留任率比一般公司要高。

他为该公司开车已近七年，虽然他没有透露具体赚了多少钱，但是他说足够让他过上舒适的生活，去澳大利亚、保加利亚，或更远的地方度假。

他和他的司机朋友们现在正乘着东风。为了留住司机，卡车公司正在全面加薪，同时提供1万美元的现金奖励，疯狂地争取新员工。

小标：还原公路生活

然而，彼得S·古德曼乘坐格雷夫斯的车辆为期三天的旅行，揭示了这份工作无情的内在压力。

这是一种驾驶重达2.6万磅（11.8吨）的卡车，拉着53英尺（16米）长的挂车，常常处在危险中的生活，同时还要在需要摄入咖啡因和减少上厕所次数之间平衡。

最可怕的还是道路上那令人咬牙切齿的孤独感。

“我不会假装我是超人。”格雷夫斯说，“我是车轮上的一个齿轮。如果我慢了，整个都会慢下来。”

像许多卡车司机一样，格雷夫斯曾预想过一种不同的生活。

他是家里的独子，成长在弗吉尼亚州里士满附近，他曾梦想成为一名工程师。但当他的父亲生病后，他从大学辍学回家。

他考虑过参加培训成为一名水管工或木匠，但这类职业需要多年的学徒生涯。开卡车的话几周内就能开始赚钱。

20年，160万英里（257万公里），他仍在路上。

在堪萨斯城一个狂风大作的早上，格雷夫斯从他的肯沃斯T680后舱走出来，开启了他的一天。也是纽约时报记者体验卡车生活的第一天。

柏油路面上布满了冰和结块的雪。他戴上一顶橙色的毛线帽，在-11度的寒风中，检查胎压和刹车线，检查刹车片或挡风玻璃的雨刷液有没有被冻住，检查牵引车和挂车之间的连接处。

检查完毕后，他回到驾驶室，喝了一杯咖啡，检查取货文件，然后出发了。

格雷夫斯每个月大约行驶9000英里（1.44万公里），每次在路上花费两到三周的时间，然后回到位于田纳西州金斯波特的家。

图：沿着堪萨斯的I-35号州际公路。 长途司机承受着繁重工作的压力，而供应链的中断又加剧了这种压力。

这是他离开家的第10天，整个行程共需要19天。

他开往堪萨斯城西南35英里（56公里）处的一个仓库，提取26箱牵引车零部件。然后，他将继续南行545英里（872公里），将货物送往沃斯堡的一个配送中心。

为了避免自己犯困，他将车厢温度保持在17度 。

在他刚开始成为卡车司机仅7个月的时候，他拉着一车电子产品在I-95公路上向北行驶时，一辆向南行驶的粉红色凯迪拉克凯雷德急速越过隔离带，在空中翻转，落在了他车前150英尺（45米）的地方。他急打方向但还是撞上了这辆车。

抽言：这次事故让他对公路生活的危险有了新的认识。统计数据也证实了他的这一直观感受。根据联邦数据，卡车司机在工作中死亡的可能性是普通美国工人的10倍。

每一个卡车站都是一个赶走疲劳的圣地。冷藏柜里摆放着各种含超级咖啡因的能量饮料，如：红牛，魔爪（monster）等。

格雷夫斯说他一直在坚持喝咖啡。在仓库里，他微笑着和接待他的女士问好，经营着最基本的人际关系。

抽言：“我试着给每个人一个微笑，为路上的其他司机赎罪。”他解释说，“司机一般都很暴躁，因为他们很累、很饿，日程安排也很糟糕，他们往往会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他不喜欢大众对卡车司机的刻板印象。几年前，他关掉了民用波段无线电，因为他听倦了里面粗俗的、有时还带有仇恨的言论。他开始听伦敦BBC的全球新闻报道，然后切换到轻爵士乐或古典音乐。

大多数情况下，他辗转于广阔的空旷地带，平坦的、基本上没有树木的平原上，被远处的牛群点缀着。

小标：孤独的生活

格雷夫斯解释说，年轻人不愿意坚持做卡车司机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无法随时与外界保持联系。

家里人通常会打电话或发短信问什么时候能回家，这是工作焦虑之外的另一层压力。每当他们疲惫地回到家，期待着放松和感激，却要面对现实中不断积累的需求：疲惫不堪的另一半要独自承担照顾孩子的责任，每次回到家反而是紧张的情绪。

格雷夫斯说，这种关系往往不能持久。他很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孤独生活。

十多年前，他在田纳西州交了一个女朋友，然后，对方开始问他，还打算干多久。

“她想和我发展下去。”他回忆说，“我受宠若惊，但你知道，如果我放弃了这份工作，我能做什么？我没有收入，爱情还能维持多久。”

根据联邦法规，他需要在每驾驶8小时内休息30分钟。当开到俄克拉荷马城的时候，只剩下不到90分钟就8小时了，他可以舒展一下。但他不想在俄克拉荷马城停，因为晚高峰要来了。他继续赶路。

当到达斯普林格南部的卡车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在卡车司机的口中，有食物和淋浴间的加油站叫“绿洲”。卡车停成一排，它们的发动机空转着以产生热量。厕所里散发着恶臭，淋浴间很脏。金属托盘上摆放着炸好的鸡翅，似乎已经出锅好几个小时了。

即便如此，他不能保证在下一站能找到停车位，所以格雷夫斯选择在这里过夜。他进入商店吃了点简餐，便回到车里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他在俄克拉荷马州阿德莫尔的一个卡车站停车加油，416.76美元加了132加仑（500升）柴油，账单由他的雇主通过公司的信用卡支付。

到得克萨斯州边境之前，天还没亮透。

到了沃斯堡，他在苜蓿树叶的纠缠中穿行，然后在一片杂乱的仓库中找到了他的目的地。他卸下货物，继续往南走。

沿着得州大草原州际公路行驶15英里（24公里），格雷夫斯将他的牵引车重新连上一辆挂车，驶向堪萨斯城附近的沃尔玛配送中心。文件显示，他要运走3.8万磅隐形眼镜、狗粮、萨尔萨辣酱和咖啡粉。

他沿着路线进入俄克拉荷马州，在通卡瓦镇外的一个卡车站过夜。第三天早上，他在5点前上路，当红彤彤的朝阳从平原上升起时，他进入堪萨斯州地界。

他在堪萨斯州的恩波利亚（Emporia）州际公路上停车，享受了一顿难得的正餐。

上午10点刚过，他把挂车放在一个巨大的沃尔玛停车场，他将在中午前回到堪萨斯城，下午还有宝贵的休息时间。他计划把牵引机留在公司的院子里，然后花100多美元在酒店住一晚。

但一小时后，堪萨斯城的调度员通过公司的卫星系统向他发送了一条短信说，另一辆运载宠物食品的卡车在密苏里州哥伦比亚附近抛锚了，问格雷夫斯能否过去救场，把货物运到位于密苏里州乔普林市的PetSmart配送中心？

他只能改变路线，放弃了舒服的酒店，在卡车站再睡一晚。“好想洗个热水澡。”他说，“我很累，有点想伸个懒腰。”